“听你刚才所说的话,竟是比我和将军想得都要深远,看的都要全面,我就在猜一件事情——”江宁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得很,“我在想,这次出兵京州,王爷给我和将军说的行动方针里面,大多数都是小冉的主意吧?”
尹玉英怔住,冉清桓弯起笑眼:“怪不得有人跟我说军师江宁的心比头发丝还要细,我今天可算见识到了,还得谢谢江大哥提供的信息格外的多。”
“你早就……”尹玉英指着江宁,眼睛快要瞪出来一样。
江宁叹了口气:“我私下里求着小冉帮我做了些文书的工作,竟是类别分明,井井有条,每次发现他做的工作有细微异常,仔细想想,总能想出些自己这边的漏洞,时间长了,再不明白,我可真是该拖出去军法处置了。”
尹玉英没好气地瞪他:“你居然知情不报,就不怕我军法处置?!”
冉清桓却抚掌大笑:“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江大哥真是人才啊人才!”
江宁暗中笑笑,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是清楚这豹子将军的脾气,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所谓的监军,仗着身后权势,什么都不懂也敢来指手画脚,锦阳王派来的监军十个有九个让他军法处置了回去,久而久之,燕祁大营里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豹子军里无监军——这少年一开始就表示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分坦诚得很,尹玉英虽然不看重他,但是也难得的把他当个孩子,没起反感之心,而后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难为他看得这么透彻。
冉清桓冉清桓……真是个人物……
落雪关破,东莱岭倾,而后这一路,燕祁军几乎长驱直入,这支人数不怎么多的军队,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于此同时,冉清桓这个名字进入了各国情报部门的视野。
然而,过了落雪关的崇山峻岭的关卡,正式到了那名叫落雪的边陲小城的时候,冉清桓才发现这场战阵并不是如他想象的一般,像个能让他步步为营的军事游戏一般——战争,这是一场建立在九州浩大无垠的土地上的战争,不是帮派间的争斗,也不是打击毒贩恐怖分子的特种兵行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会因为乱世的风暴而战栗不已,王者必须踏在万民的尸骨上——死去的并不只有敌军的士兵,战争的场地,也并不只有虽然易守难攻但毕竟荒芜的边境……
这阵看不到尽头的腥风血雨,所有无谓的牺牲或许只为成就不多人的野心,和……名声——
“京儿他娘。”
死老太婆又在那叫唤了,西良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一滴汗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咸呼呼的味道弄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她皱皱眉,装作没听见,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京儿他娘!”老婆子叫魂的声音大了些,西良仍旧不理会,她本是落雪镇上最有名的镖师的女儿,自小也练得一身功夫,幼时的梦想原本是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谁知道她爹哪根筋不对,非要把她早早嫁了。嫁就嫁了,她嫁的人叫做宋之久,是落雪镇官兵守将,早年跟着落雪关樊多将军的,吃皇粮的,也算是本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宋家老娘,实在多事的很,极不好伺候,一点不顺心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整日里念叨她自己的儿子前般好,自己万般不是。
“京儿他娘,你聋了不成?”声音又提高了,还加上拐杖敲桌子的声音。
“老不死的东西,老娘上辈子欠了你的。”西良小声嘀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应道,“哎,来了!”
进了屋,老太太的脸色不太好,嘴角向下撇着,虽说已经嫁过来两年了,连孙子都给她生了,可是就是怎么看这儿媳妇怎么不是,用老太太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可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不太会打理家事,整日里单知道舞刀弄枪,不成个正经人样子。
“娘,您叫我什么事?”
“我可能有什么事?多就是要死了,好叫你将我这糟老太婆用席子卷出去,早顺了你的意!”
“娘,”究竟是婆婆,西良不敢当面顶撞,只得小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是装聋作哑么?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咳咳,你早盼着我死哪!我就遂了你的愿,一头撞死在墙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西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太太又哭:“我的儿啊,你也不回来看看娘,你们宋家专门养白眼狼!现在又出了个小狐媚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也是讨人嫌,早死早托生!”
“娘,你这说的哪里话?”西良皱皱眉。
“你还在这做什么?还不把那小的也勒死,免得我们一家老小上不了你的眼!”
“娘,我真的没听见。”西良有些无力的辩解,那边孩子被吓醒了,起哄似的哭起来,她一边哄着小的一边安抚老的,只觉的脑袋一跳一跳的疼。
“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娘,我在寻思给之久带去什么东西,一时间走了神,不是故意气您。”西良试着转移话题,果然一提到儿子,老太太情绪稳定了好多。
“假惺惺的干什么,我那苦命的儿啊,也不管他老娘,”老太太念叨了好一会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几时走?”
西良松了口子气,小心翼翼地道:“正准备着呢,准备好了就去,娘,可有要吩咐的话?”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转身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西良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双新布鞋,里面加了薄薄的一层棉花,也不知老太太是熬了多久才做上的。”
“娘,这虽是快入秋了,可天气尚炎热,这……”
“你懂什么?入了秋以后说凉下来就凉下来,你叫他冻着去么?我那苦命的儿子,总归是还有我这么个娘惦记着,若……”
西良见她又要开始,忙打断:“那就多谢娘了,天色不早了,我须得早点动身才是,娘多保重。”
老太太嘴里也没几句好听的话,西良只得逃了出来,心里自是憋着一股闷气,原本看到布鞋时候的感动又被那老泼妇几句话说得去了爪哇国,收拾好了东西,西良便急匆匆地赶去了落雪关,从老太太那里生的火,她决定要在那冤家身上讨回来,可怜堂堂那一城守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夹板气。
傍晚上才到了城关,眼下兵荒马乱,宋之久也不得着家,西良来过几次,众将士们见了她挺亲切,可巧宋之久已出门巡查了,半夜才能回来,西良原本是想把东西放下就走的,可是想了想,没有见到他,终究还是有点不甘心,再者也不想面对宋之久那个老不死的娘,央求了一下,将士们便单独给她安排了个地方住下。
才迷糊睡去,她便被一阵喊杀声吵醒,西良一机灵坐起来,仔细一听,果然不错,是真真切切的喊杀声,她虽然是半个江湖儿女,却并未真的独自闯荡过,此时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忽然间恐惧和无助在这样一个黑夜里向她袭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只见战火已经烧着了半边的天空,所有的星星都在烟火和鲜血里不可思议地黯淡了下去,西良呆呆地定在那里,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带给宋之久的东西。
一只手拽了拽她,西良惶然回过头,仔细看去,才看出是带她来这里的小将士。见她呆呆地,小将士使劲摇晃她,大声喊:“大嫂快走!叛贼来偷袭我们了!大嫂快走!”可惜西良满耳朵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喊杀声,只见了小将士的嘴一张一合,竟听不到他说什么。
“大嫂快走!”小将士推搡着她,西良总算听到了,努力定下心神来,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显示了超凡的坚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脏却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耳朵里是她如雷响的,越跳越快的脉搏声。
女人的预感一向准得惊人。
燕祁人就像是在茫茫夜色中一刻不停地盯着猎物的狼,一旦猎物有半分松懈,它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对方的咽喉,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守关将士们的耳目,如天降的劫难——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清晨的泥土和血腥气混合到一起翻涌上来,那是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燕祁的大旗铺天盖地而来。
宋之久一口钢牙已经咬出血,倏地挥动手中长戟:“将士们,落雪关失守,我等却要与我落雪镇共存亡!给我上!”
此时西良的心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身体上却忽然有了某种潜藏的力量和勇气一般,转身,逆着奔逃惶恐的人群,尽她所有的机智潜了出去。她摸到了城门边上,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有精力顾及她,正好听见这个声音,虽然有点扭曲,还是让她的瞳孔瞬间缩小,那是——之久!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争斗,几百人对千军万马的厮杀,冉清桓和尹玉瑛远远地看着,以宋之久为守的骑兵们,就像是一群勇敢而悲壮的优伶。
宋之久一夹马腹,大声喝令:“杀!”
鲜血和肉块模糊了视线,厮喊和惨叫仿佛组成了某种奇异的仪式,宋之久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多如牛毛的刀剑砍下马去,失却了主人的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冉清桓一身修为虽然不在,却依然看得到那些已经没有了身体,却还不肯承认自己死亡的灵魂徒劳地挥舞着虚无的刀剑,一次又一次地,从毫无感觉的敌人的身上空气一样地穿过,张开的口形似乎和浴血的宋之久喊着同样的字,他们说:“杀!杀!杀!”他们保护下的一城百姓,被战马踏死和波及的不计其数,每个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四下逃窜,不似那些训练有素的边关守将,那些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叫喊就像直入鼓膜的尖刺——
他终于明白了十年战乱后积聚的怨气是怎样的强大的力量,足以冲破任何强大的封印。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巨大的刀刃撕裂了宋之久的盔甲,把他生生劈成了两半,跨下的战马扬起前蹄昂首长嘶,尘埃落定,却是远远超出想象的惨烈,在冉清桓一声叹息尚未出口的时候,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划过他的耳膜,他转过身来,蓬头垢面得有些狼狈的年轻女子被恶魔附身一样双目血红地向他扑过来:“我杀了你——”
那一瞬间,冉清桓愣愣地忘记了躲闪,刀风破空而来,女子却骤然停下所有的动作,静止了一下,尹玉瑛抽出枪,在她的胸口留下一个刺目的洞,长刀落地,她缓缓扑倒,瞠目欲裂,死死地盯着白色战衣,以及那片白上,如开残了的梅一般,零落的血迹。
西良倒下时,怀里掉出一个小小的布包,砸在地上,布鞋的一角寂寞地暴露在空气里,这是那个她不甚尊重的老人为了身在沙场的独子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才做成的,西良把它揣在怀里,其实潜意识中,还是爱着那个不是很和睦,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家的——还有那个,在几里以外,守着襁褓里的幼孙,絮絮叨叨地骂着不着调的儿媳妇的老太太。
只是,老妇弱子,何能久自全?